同村的黄毛准备结婚了。

一辈子可能就一次的喜事临近，他的脸上却很少有笑容绽放。似乎有着莫名的力量挤压他的脸庞，不让其紧皱的眉头舒展、嘴角上扬。

黄毛生于1990年，他长着一头乌黑亮丽的头发。

没错，“黄毛”是他爷爷给他取的名字，出生那天，爷爷高兴得直拍大腿，想也没想便道：“就叫黄毛吧。”因为他父亲姓黄，母亲姓毛。

在那个年代，村里没人把头发染成黄色，若干年后，当他爷爷看到电视里小混混每人头上一片黄时，悔得直拍大腿：“当初不该给孙儿取这名。”

以前黄毛很反感自己的名字，这让他显得轻浮；也很反感“90后”这个称谓，因为这让他显得很幼稚。

不知从何时开始，反感竟变成了喜欢。或许，是在他开始意识到自己不再年轻的时候吧。

此后，他反倒有点庆幸自己生于90年，而不是89年。

在“90后”还是幼小的代名词时，棉花是我们村的主要农作物之一。

当年时常能见到这样一幅景象：一位青年气喘吁吁地拉着一辆板车从村里走向集镇。板车上装着几个大袋子，由于塞满了棉花而鼓鼓囊囊，堆砌得如小山一般。

板车之后，是青年过于用力而留下了两排脚印的土路，一场雨过后，它们就变成了一个个积水的小池塘。

我们都知道一朵棉花很轻，两岁的婴儿都有足够的力气将其握在手里把玩，但成千上万朵棉花累积在一起，却足以压弯一位青年原本挺拔的脊梁。

他是黄毛的父亲黄帆，棉花是拉到集镇上去卖的，因为孩子的老师又催学费了。一车棉花还不够一个学期的学费，在集镇卖完之后，他还得去邻村黄毛的舅舅家借点。

黄帆是一位普遍却不普通的农民，普遍在于他所种植的农作物都是当地常见的：棉花、苎麻、大蒜。不普通的，却是他的遭遇。

没有人记得他从哪一年开始干农活了，但肯定是在13岁以前。

黄帆的父亲非常强势，一言不合就对这儿子拳打脚踢，在黄帆13岁那年，有一次见他挑着两桶水晃晃悠悠，或许是觉得他走得太慢，也可能是当天打牌输了钱，黄帆的父亲跑过去就是两脚，将其踹倒在地。

一招神龙摆尾之后，黄帆的父亲似乎丝毫没有后悔自己的冲动，也不觉得这样对于一个13岁的少年而言太过残忍，更不关心自己是否让儿子受伤，扭头就走。

水泼在地上，双腿因为疼痛微颤，迷糊了半分钟，黄帆似乎想起了什么，如弹簧般从地上跳了起来。

他眼神惊恐地向父亲离开的方向望了一眼，然后蹒跚走到屋后的小沟边，重新去挑水。

肩扛同样满满的两桶水，受伤之后，黄帆却走得更快了。

刚好有个人在沟对面小路上经过，见到了这一幕，于是这件事很快就在村里传开了。

大家都说，没见过对亲儿子这么狠的，何况黄帆还是家中独子。

事实上，黄帆还有6个姐妹，但以当时老人们的思想，女孩可以忽略不计。

正因如此，在那个还对传宗接代格外看重的年代，黄帆父亲的所作所为格外令人费解。

黄帆的前20年都活在父亲的阴影下，那使得他变得胆小怯弱，不仅时常被父亲打骂，平时也没少被旁人欺负。

后30年，则为孩子拼尽全力，用他自己的话来说就是，这辈子没为自己活过。

在他50多年的人生中，最引以为傲的就是送儿子上了大学，如果单以孩子的学历论，他确实算得上村里的“成功人士”。

黄毛从小就和同村别的孩子有点不一样，在幼年的他身上，童真有所压制，成熟过早显露。

尽管黄帆并没有将自己曾经承受的，再次复制在孩子身上，但黄毛却继承了父亲可能因为后天形成的性格，寡言少语。

我们这一块地方，大概有十几个黄毛的同龄人，在他们玩闹嬉戏的时候，黄毛很少加入其中。

从他家门口经过的大人，时常能看到这小孩独自坐在门口望着天空，没人知道他的小脑瓜里在想些什么。

这群同龄人中间，黄毛的学习成绩是最好的，其他人大部分只陪黄毛上完了初中，早早地就进厂打螺丝，或者顶着五颜六色的头发去当tony老师了。

由于成绩不错、加上个子不高，黄毛小学时一直坐在第一排。大概五六年级的时候，他发现眼中原本清晰的黑板变得模糊了。

他意识到自己近视了，但没有和爸妈说，倒不是不敢，而是不想。年幼的黄毛早已意识到了家庭的贫困、父母肩上压力之沉重。

眼镜多少钱，他听同学说过，对于当时的黄毛而言，一百多块就是巨款，他不想给父母肩上再添负担。

到了初一的时候，坐在第三排的黄毛，已然无法看清黑板，他将脖子尽量往前探、眯着眼睛尽力看，仍无济于事。

所幸黄毛的同桌也近视，每当老师在黑板上手书作业，让大家抄在本子上做的时候，黄毛就会等同桌抄完，再借他的眼镜看。

有时候还没抄完，值日生就把黑板擦了，他只能把同桌抄写的题目借过来。

这样终究只能解燃眉之急，上课的时候，黄毛只能靠双耳倾听去理解老师所讲的内容，有如盲人在电影院看电影。

即便如此，黄毛的成绩依然能保持班级前三名，而拥有眼镜的同桌，则基本排在20名左右。

或许是同桌见他可怜，有次放假返校后，从家里带来了以前换下的一副眼镜，准确的说，是眼镜上的一个镜片。

此后，初一三班教室里常出现这样一幕：黄毛闭着左眼，右手举着一块镜片，右眼透过这块镜片盯着黑板，并时刻关注着正在黑板上书写的老师。

当老师转过身面对同学们讲课时，黄毛会闪电般收回右手，以防老师发现。

这一幕当时为同学们所津津乐道，有人想起了《七龙珠》里同样戴着一个镜片、顶着一头黄发的超级赛亚人，于是有些调皮的同学每次见到黄毛都会大叫：“黄毛赛亚人来了！”

在那部著名动漫里，超级赛亚人拥有巨大的力量，甚至翻手间能毁灭一个小星球，而黄毛只是一个连眼镜都没有的小男孩，他显然知道同学们的这个称谓并非夸赞，而是调侃。

年幼的黄毛，从这时起，便真正理解了“屈辱”二字的含义。

“去打电话把你爸妈叫过来！”

黄毛站在教室门口，低头看着自己脚上那双洗得泛白的黑色球鞋，鼻梁俨然架上了一副眼镜，他16岁了。

大概一年前，他从镇上初中，升学到了这所县里的“七中”。

在这个小县城，“一中”具有统治地位，其它几所高中半斤八两。

一年前的那次中考后，一中从黄毛所在初中招了28个人，他排在第29名。

拿着一块镜片上课，终究还是有后遗症的，初中阶段，黄毛的成绩虽然没有太严重的下滑，但更没有起色。

后来老师知道了黄毛近视的事，通知黄帆带他去县城配了副眼镜，但已经无济于事了。

学校的好坏之分，不仅在于教学资源，也在于学生的学习态度。进入七中没多久，黄毛就发现不少同学喜欢爬围墙出去上网。

一开始，黄毛并没有去，倒不是不想，而是心疼父母的血汗钱。

尽管小学初中都有电脑，但都没联网，黄毛早就对“上网”这件神奇的事情抱有强烈的好奇心。

在与内心抵抗了一阵后，黄毛终究还是成为了学校“飞虎队”一员。

此后的黄毛，经常在下晚自习后翻越两三米的围墙，步行至一公里外的网吧整宿玩游戏，然后第二天早自习前进来。

为了不让老师发现，黄毛尽量克制不让自己趴桌上呼呼大睡，午休时再去补回觉。即便有时候实在忍不住了，由于脑海始终绷着根弦，也会很快惊醒。

为了能及时反应，黄毛即便趴桌上睡也从不取下眼镜，他将课桌上的书本砌成围墙，双臂交叉、额头枕在手上。

曾经黄毛渴望一副眼镜让他看清黑板，如今他拥有了，却选择戴着它趴在桌上；曾经他连一块钱的早餐都不舍得买，如今却舍得掏出10块钱在网吧通宵达旦。

纸终究包不住火。

那天早自习，教室正被朗朗读书声环绕，班主任走到黄毛身旁，给了正趴桌上呼呼大睡的他后脑勺狠狠一巴掌。

其实老师们早就发现了黄毛的异常，它的中考成绩排在这所学校新生中的第一名，因此老师们多有关注。

好几次班主任在教室外看到黄毛趴在桌上，结果刚走进教室，黄毛如有心灵感应般猛地抬起了头，若无其事地盯着黑板。

班主任不好发作，只能无功而返。

黄毛抬起了后脑勺隐隐作疼的头，侧脸看到了身旁站立的老师，脸上却没有惶恐，内心也比他原本想象中要平静。

他如同肇事逃逸了许久的犯罪嫌疑人，想过多次会有被抓住的一天，内心早已做好了准备。

被叫到外面训斥一通，黄毛始终耷拉着脑袋，口中不发一言，心里也波澜不惊，直到老师让他叫家长。

他猛地抬头，眼中映现出班主任的面容，脑海里却浮现出父亲已略显佝偻的背影，他开始恳求班主任给他一次改过的机会，没说三句话，已经哽咽。

他想过会被老师发现，却没想过让父亲失望。

走在教学楼旁的小路上，楼上此起彼伏的朗读声仍不断从窗口洒下，如同一场暴雨，淋得黄毛晕头转向。

即便算上那段楼梯，从教室到这儿也不过几百米，黄毛却已经走了20分钟。

再往前一百米左拐，就能看到立在墙边的电话亭。黄毛第三次停下了脚步，犹豫了一阵，又转身往回走了几步，他想再次请求班主任给个机会。

想起那张严肃的黑脸，最终还是打消了念头。

两小时后，一位中年男子出现在了七中校门口，他虽然年纪不大，但有如沟壑般的几条皱纹已经印上了额头，上面一层细密的汗珠在太阳照耀下反射着微光。

从一辆锈迹般般、右侧踏板只剩根杆的自行车上跳下后，他抬起胳膊擦了擦额头，抓住背后印着“新安化肥”字样、早已被汗水浸湿的短袖抖了抖，脚步不停，小跑着推车走进了校门。

这是黄帆第一次来孩子的学校，也是第一次进县城，他十几岁时就能挑着两桶水健步如飞，在此之前却从未走出过镇所在的范围。

黄毛打来电话后，只说了一句让他来学校一趟，便挂断了。孩子哽咽的声音让他心急如焚，除了问路之外，踩踏板的腿脚一路上都没停歇过。

半小时后，黄帆再次出现在了校门口，不过已然调转了自行车车头，身后还跟着黄毛。

令黄毛意外的是，父亲来到学校后，既没有打、也没有骂，只是不停向班主任道歉，并且同意了班主任带黄毛回去反省的要求。然后默默地下楼，推着自行车，慢慢往外走。

坐在父亲自行车后座上，黄毛心中五味杂陈，他反倒希望父亲打自己一顿出气。

他不敢想象父亲骑着自行车是如何这么快赶到学校的，要知道家离学校有20公里，平时坐公共汽车都要一两个小时。

连累父亲跑这么远过来，接受这样一个令人失望的结果，他很自责。

在家待了一个星期，黄毛没有听到来自父母的一句批评，仿佛他们并不知道孩子是被劝退回家教育的。

之后，黄毛重新回到了学校，开始认真拾起学业。

此后他依然偶尔出去上网，只不过频次从每周几次，变成了每月一两次。两年后，黄毛考上了一所二本院校。

黄毛和小丽是去年6月份相亲认识的。

眼看孩子快30了，黄毛的父母内心焦灼无比，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，于是从几年前开始，便动员有限的关系给他介绍相亲对象。

小丽是黄毛这三年内的第13个相亲对象，之前那12个，大多没瞧上黄毛，有的嫌他个子不到180（实际不到170），有的嫌他没车没房。

回家后，父母问情况，听完之后，黄毛的母亲责怪他道：“你怎么说没房呢，我这三层的楼房不是房吗？”

黄毛无奈地摇摇头道：“现在哪个女娃会跟你住村里哦。”

小丽是这13位相亲对象中，第四个不嫌弃他的。

其他三个，一个腿有点瘸，另一个口吃比较严重，还有一个略微有点“丰满”，黄毛打量了下对方的体格，又低头看了看自己的细胳膊细腿，放弃了这份不能承受之重。

小丽面容清秀、身材姣好。

那天相亲时，双方交谈没几句后，小丽就诚恳地对黄毛说：“我觉得我们挺合适，我一直就想找一个你这样的老实人，踏踏实实过日子。”

小丽出色的硬件和积极的态度打动了黄毛，她虽然只念了高中，但这些年一直在广东从事“足部陈皮清洁工作”，听说有点积蓄，而且没谈过恋爱。

不过小丽明确表示，车子、房子黄毛还是得准备。

黄毛沉思了一阵，点了点头。经过这么多次相亲，他意识到了一点：在这个年代，像他这么普通的男人，要是没车没房，不可能找得到一个同样普通的女人结婚。

14年前，黄毛第一次离开了自己所生长的县城，进入省会城市某大学物流专业。他并没有因为眼前一切新鲜事物而充满探索的热情，只感到了无所适从。

不想过多消费父母的钱，加上性格内敛，4年下来，那座城市对他而言依然陌生，他大部分节假日都待在学校。

3年后，黄毛开始实习，月薪800元，包吃住，黄毛尽心尽力地干了一年。

毕业后，尽管那家公司领导再三挽留，黄毛还是选择了离开，开始自己找工作，可通知他面试的大多是销售性质的工作。

手上那点积蓄不足以给黄毛创造精挑细选的条件，很快，他进入了一家包住的公司做销售，面试当天就搬进了宿舍。

三室一厅的房子里，摆放着十几张床，每张床分为上下铺，当晚黄毛在其中一张下铺，伴着20多个人此起彼伏的鼾声入了眠。

第二天早上，黄毛去到了那家公司，经理先进行了一番慷慨激昂的演讲，然后带着一群人做了一套体操运动，紧接着拿起了一本被其称为“销售圣经”的《羊皮卷》开始大声朗读，很快黄毛周围也开始响起了洪亮的朗读声。

他扭头一看，不知何时，每人都掏出了一本。当时场面之震撼，给了黄毛强烈的心灵冲击。

会后，黄毛直奔宿舍，卷起铺盖就走，到了一公里外才给招聘他的人打电话，说自己不去了。他怕走进传销的圈套。

当天下午，黄毛用所剩无几的积蓄买了一张火车票，坐了20个小时的火车，去了某个沿海的一线城市，找到了一份月薪6000的工作，这对于黄毛而言已经很满足了。

可房租2000多，再加上衣食和出行，前几年黄毛一分钱没存到，花呗和信用卡反倒还有点负债。

随着工作年限的增加，黄毛的工资后来终于慢慢提升，现在每个月到手1.2万左右。

虽然黄毛不算节约，但在消费方面也绝对算不上大手大脚，工作10年以来，黄毛的积蓄不到20万。

黄毛不知道自己的存款在同龄人中属于什么水平，但对于没有任何长辈帮扶，也没有任何背景依靠的他而言，这些年已经算得上尽力了。

然而，一场婚姻便掏空了黄毛十年以及父母一辈子的积蓄，并且让他背上了5倍积蓄的负债。

他苦思冥想也想不通，那些20多岁的人为何如此优秀，年纪轻轻便能拥有结婚的实力。

和小丽确定关系后，黄毛在老家邻近的城市买了一套房和一辆车，首付便花了将近50万。

他留下了2万的积蓄生活、父母拿出了全部积蓄16万，并代他借遍了所有沾亲带故的人，凑出了这场即将举行的婚礼所需的花费。

等待他的，是每月7000多的贷款。

挤压黄毛眉头和嘴角的，并不是对自己多年积蓄一朝清空的恐慌，也不是未来肩上沉重的压力，而是为自己再度榨干父母而自责。

他不知道父母是如何攒下那16万的，但当他看着自己的新房和新车时，仿佛看着父母的血肉。

他的心，在滴血。